(虽然这个月因为感冒,请假了五天,但是本月十二万字的更新,还是如约完成。) 柳赤诚一袭粉色道袍在微风中,缓缓飘拂摇荡,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有些拘谨。 这不合理。 因为陈平安身边由一缕缕春风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虚无缥缈,面带微笑。 柳赤诚观其气象,不过是一盏几近枯涸的油灯而已,但是气象之外,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换成任何一位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恐怕就要琢磨不透其中关节,但是暂时依附于柳赤诚之身的他,在修为巅峰之际,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统之前,他在那座黄河小洞天江水倾泻之下、绚烂彩云之间的白帝城,恰好见过太多屹立于群山之巅的能人异士,反而一下子就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越是看不出深浅虚实,柳赤诚越是不敢轻视。 齐静春先眼神示意陈平安只管放心,与少年并肩而立,对柳赤诚笑着自我介绍道:齐静春,文圣门下弟子,曾是山崖书院山长。 柳赤诚有些茫然。 眼前这家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文圣齐静春山崖书院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自己被龙虎山张天师压胜的这一千年中,涌现出来的两位儒家师徒圣人只是文圣这个说法,可不简单,某个人的称呼,单以圣字作为后缀,例如礼圣,亚圣,无一不是有资格在儒家文庙里头竖立神像的家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极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诚这个半吊子读书人,根脚太浅,成天不务正业,对于一洲形势从来不感兴趣,光想着靠肚子里那点可怜墨水去风花雪月,蒙骗女子感情。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觉得东宝瓶洲这么一块蛮夷之地,哪怕千年光阴积攒底蕴,上五境修士肯定还是屈指可数,自己根本无需上心。 齐静春随手挥袖,柳赤诚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诚。 如此一来,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很快就发现这边的异样,一下子面面相觑,那个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是穷书生柳赤诚为何还有这种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圣。 柳赤诚眯起眼。 竟然瞬间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虽然只有半个玉璞境的修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统传承下来的艰深神通,哪怕是一个实打实的玉璞境练气士,也没办法如此轻而易举破开禁制才对。 张山峰就要起身去往陈平安那边,却被徐远霞一把抓住胳膊,轻声提醒道:我们继续聊我们的,那边的事情,绝对不要掺和,咱俩最好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然后大髯汉子看到那位青衫儒士向他们望来,微笑点头致意。 徐远霞连忙抱拳还礼。 齐静春笑问道:前辈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阁主 柳赤诚点头玩味道:怎么,听说过我的大名是不是臭名昭彰,在中土神洲早已是烂大街的名声了 齐静春摇头道:我曾经游历黄河大水,在河畔与白帝城城主见过一次,便聊到了前辈。 柳赤诚突然破口大骂道:放你的屁!我大师兄怎么可能出城见人!就我大师兄的脾气,就算是那些个文庙里头的神像老头儿,慕名而往,登门拜访,大师兄在历史上也从未主动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头彩云间露个面而已,那就已经算是卖了你们儒家天大面子,你们俩还二人相见于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该有个底线! 齐静春哑然失笑道:城主还曾邀请我手谈三局,只是当时我临时有事,必须要马上返回学宫,便先欠下了,不曾想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重返白帝城,实属无奈。 柳赤诚抬起双手,使劲揉着脸颊,一肚子火气,他虽然与大师兄决裂,再无半点香火情,可内心深处,对于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终心怀敬意,是一种很纯粹的仰慕以及崇拜,所以他在犹豫要不要果断出手,一巴掌拍散这家伙弥留人间的最后这点残魂神意。 既然眼前这位琉璃阁主不愿意相信,齐静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对于这位重新现世的白帝城大妖,齐静春观感其实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杀机,是梳水国剑客对那位年幼狐仙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不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魔道中人,其实亦是不缺大风流之辈,齐静春当年数次跟随左师兄,一起远游天下山川,早有见识,当然不会非黑即白。 何况白帝城千年前那桩琉璃崩碎的公案,齐静春本就对眼前这位大妖心存肯定。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对柳赤诚笑道:陈平安向你拜师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练剑一事,如果前辈愿意教,陈平安愿意学,我齐静春乐见其成。 柳赤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你现在什么处境,几你我心知肚明,缕春风凝聚而成的那点魂魄罢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圣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觉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讨价还价 齐静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一看望去,就看到了柳赤诚的杀机涌现,蠢蠢欲动。 妖族本心易摇不易定,许多抉择,更倾向于顺从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这便有了许多世间惨状。 浩然天下对世间大妖镇压、束缚极多,并非没有缘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欢夺万物生机,唯有人族教化,愿意慷慨赴义。这些观点言论对于人族之外,是很难听,事实上在礼圣坐镇天下期间,不乏有学宫圣人提出建议,干脆对所有跻身上五境的大妖进行围剿,全部拘押在牢狱之中,永绝后患。只是最终礼圣没有接纳而已。 齐静春有些感慨。 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是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活着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讲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了。 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为降妖的长剑,如久旱逢甘霖,欢快颤鸣,一寸寸缓缓出鞘,气冲斗牛! 柳赤诚的粉色道袍鼓鼓荡荡,眼眸里充满了戾气,浑身上下充满了磅礴妖气,笑问道:姓齐的,你确定有机会握住那把专门针对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烂你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将陈平安拍成肉泥 齐静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讲述一个最天经地义的道理,有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柳赤诚哈哈大笑道:我还不信这个邪! 柳赤诚瞳孔剧缩。 他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 但是在头顶上方,先是出现了一点漏洞,就像是当初一座黄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剑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如出一辙,庇护柳赤诚的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阵,先是露出一点破绽,柳赤诚视线中,显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点,然后是一条细微黑线,最终哗啦一下彻底劈开金光大阵。 剑尖直指柳赤诚眉心处,相距不过寸余。 柳赤诚纹丝不动。 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来以道法驳杂、神通繁多著称于世,仅是身上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够让他站着不动,力扛那一剑。 但是那位单手持剑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长剑,不是那把阮邛铸造的长剑,而是那把简简单单的槐木剑。 于是柳赤诚选择退一步,息事宁人。 因为那个名叫齐静春的家伙,本就没有太过咄咄逼人的意思。 属于各自退让一步。 齐静春缓缓收起木剑,放回陈平安背后的剑匣,笑道:如果这一剑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师兄,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诚问道:大师兄当真出城见你还主动邀约下棋三局 齐静春点了点头。 事实如此,既不用引以为傲,也无需藏藏掖掖。 何况齐静春从来没把这些经历放在心上。 这与少年崔瀺至今还沾沾自喜,曾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下棋十局,两人心性,天壤之别。 柳赤诚喟叹一声,神色恍惚。 就好像心中有一只琉璃盏,砰然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释然。 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愤懑大师兄的大道无情,但是那位眼高于顶的男人,终究是无敌的存在,是琉璃无垢的风流人物,不该为了谁而破例的。 柳赤诚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陈平安做不了师徒,就不教他剑术了,我的道法还没那么廉价不堪。姓齐的,既然你本事这么大,自己传授便是。 他像是有些赌气,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门。 齐静春突然出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赠。 柳赤诚转过身,有些疑惑不解。 骤然间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异彩的阵阵涟漪微漾。 随后柳赤诚脸上浮现出惊骇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后,轻声问道:好一个齐静春,你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巅仙人,怎会沦落至此 齐静春笑着反问道:何来沦落一说 柳赤诚微微一怔,心悦诚服道:我自愧不如。这次就算我欠陈平安一个人情。以后等到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扬名,可以让陈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柳赤诚离开古寺之前,大袖一挥,将一头躲藏暗处的年幼狐仙抓住,一起带着离开了古寺。 年幼狐仙先前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脸上涂抹了好几两重的胭脂,红一块绿一块,滑稽可笑,大概这就是她误以为的红粉佳人了 她怀中还有一本常年贴身珍藏的最心爱秘籍,刊印粗劣,错字连篇,名为《才子佳人》,写了一个个男女情爱的故事,上边顺便说了些大家闺秀的贤淑礼节,比如与人说话要嗓音软糯温柔,初次看见英俊书生的时候,要先羞赧低头一次,然后怯生生抬头偷看一次,再脸红低头一次,里头的学问可大了,让她受益匪浅,有些结局伤感的故事,她还会看一次落泪一次。 柳赤诚强行掳走她,她本来吓得不轻,只是当她看到古寺外边站着一位俊美少年后,他手拎柳条,眉心有一抹红印,她又雀跃起来,觉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这就打赏了一见钟情的如意郎君。 柳赤诚带着徒弟和狐魅,下山远去,不知去往何方。 齐静春环顾四周,也带着陈平安离开古寺,在门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远处的山岭夜景。 齐静春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死后,将一身魂魄气运,绝大部分都还给了此方天地,弟子李宝瓶李槐他们这些孩子,是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齐字,而在你、赵繇和宋集薪三人身边,都以残余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缕春风,我现在这个身份,其实不能算是完整的齐静春,只算是护送你们走上一段路程的护道人,宋集薪选择的道路,与儒家正统愈行愈远,世事如此,各有缘法,不可强求。 赵繇当时被崔瀺阻拦,迫于形势,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事先就跟赵繇说过,要他无需拘泥于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后,赵繇去往别洲途中,另有机缘,他的心境还是随之出现了一点纰漏,以后说不得还要你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叔,帮他一次。 陈平安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你是说没答应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师弟没关系,你不认老秀才当先生,我还是认你做小师弟的。 陈平安挠挠头,点头道:好!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一路行来,累不累 陈平安摇头道:精彩得很,除了练拳,还会逢山遇水,结识了徐大侠和张山峰这样的新朋友,而且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 似乎害怕齐先生不相信,陈平安笑道:真的不累! 齐静春嗯了一声。 他知道,这只是少年自己觉得不累而已,怎么可能一路坎坷颠簸,半点不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拳,单薄肩头上挑着的,更多是别人的期许和世道的艰辛,更需要处处提防人心的险恶,所面对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 不过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担、却想着莫让别人担心罢了。 得知齐先生不是事事知晓后,陈平安就一股脑跟他说起了神奇的过山鲫,黄庭国客栈的那条行云流水巷,说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温,对齐先生的仰慕,还说了那对山水印的厉害,说了棋墩山搬到家乡披云山的魏檗,说了性情各异的嫁衣女鬼、枯骨艳鬼们,当然,陈平安说得最多的,还是戴斗笠的那个男人,说了那个男人在说起齐先生的时候,分明笑脸灿烂,整张脸都挤在了一起,那一刻却好像是阿良最伤感的时候。最后笑着说了他给一个叫道老二的家伙,一拳打回了人间,不过重逢之后,阿良还告诉自己,不用着急练剑,练拳练到了极致,就已经是在练剑了,所以他陈平安不是特别着急…… 齐静春与滔滔不绝的少年并肩而立,笑问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总会回来的。 陈平安转头望向齐先生,对吧 齐静春笑着点头。 陈平安又问道:那么齐先生呢 齐静春叹息一声,摇头道:送君千万里,终有一别。我齐静春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陈平安低下头,默默望着脚下。 这个消息,就像当初在杨家铺子,虽然陈平安早有预感,可当听到杨老头亲口说出不值得三个字后,伤心还是会照旧伤心,而且不是一般的伤心。 齐静春伸手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此次我这些魂魄残余,说是担任你们三人的护道人,最后所有春风齐聚于此,其实何尝不是让你代替我齐静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齐静春会心一笑,可以伤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红着眼睛,递给齐静春。 身形愈发涣散不定的齐静春伸了个懒腰,摇头笑道:我那份就当余着吧。 陈平安自己也没有喝酒,别回腰间。 是怕自己真喝成了一个酒鬼。 齐静春突然说道:陈平安,我最后陪你练一次拳 陈平安纳闷道:六步走桩 齐静春点点头。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前行,悠然出拳。 月辉素洁,青衫儒士在陈平安身侧,一起跟随少年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陈平安走完一趟拳桩后,轻轻停下脚步,不再练拳。 他没有转头望去,就那么看着远方,陈平安双袖再无春风萦绕。 他知道。 齐先生,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