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川的祖父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开国之臣,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入了上京后便被封了官。温言川的父亲又高中榜眼,同样入了仕途。到了温言川这里,温家已是三代为官。家风严正清明。六年前的春日,十七岁的温言川金榜题名,一篇策论惊天下,更是被皇上赞为国策。一时间,温府的门槛都快让前来说媒的媒人踩烂了。全是京中名门望族家的小姐。在温言川拒绝了无数次说媒后,温鸿察觉到不对,将温言川叫到书房询问情况。温言川一句对男女之事并无反应,没差点将温鸿吓死。自己如此优秀的儿子竟然不举!温言川想解释自己是能举的,但如此一来,父亲必要让他娶妻,便认下了不举之事。温鸿假借滋补身体为由,让温言川喝了一年治不举的汤药。没治好。所幸温鸿还有个次子,传宗接代也不是非温言川不可。是药三分毒,别不举没治好,身子先喝坏了。此事就作罢了。不举对男子来说可是奇耻大辱,自那之后,来说媒的人都被温鸿出面挡了回去。久而久之,京中便有了温言川醉心仕途,无娶妻之心的说法。一时间伤了不少姑娘的心。金榜题名那年,皇上赏了温言川一座宅院。及冠后,温言川便搬了进去。偶尔回去看看。走着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翌日一早,温言川回府看望父母。路上遇到卖白糖糕的小摊,停下买了一份。拎着白糖糕走到府门口,人没见到,倒是先听到了鬼哭狼嚎。越往里走声音越大。循着声音来到正堂,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墩正跪在地上仰头大哭。椅子上的温鸿气的头发都直了,见到门口的温言川,神色缓和了不少。温言川走进去,看了眼地上干打雷不下雨的小胖墩,打趣道:以后家里过年不用放鞭炮了,你站在门口嚎两嗓子就够用。这个小胖墩正是温言川的弟弟,八岁,叫温淼。温淼生下来就体弱,总爱闹病,找算命的看说是五行缺水,于是有了这个名字。本想叫温淼淼,一个水不够就七个水,多多益善。后又觉得有些女气了,便只留了一个。不过小名还是取了淼淼。温淼好像被人掐住了嗓子,登时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一下抱住温言川,肉乎乎的脸蛋子在温言川的衣服上蹭啊蹭:兄长!你总算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温言川揉了揉他的头:何事惹父亲生气了温淼心虚地眨眨眼,看到温言川手上拎的油纸包:这里面是好吃的吗温言川失笑,不轻不重弹了下温淼的脑壳:别岔开话题。长兄如父。虽然温言川总是斯斯文文的,也没训斥过温淼,但温淼就是更怕温言川一些。在这份怕里,藏了无尽的崇拜。被学堂退学了。温淼细弱蚊蝇。温言川:课业不好还是逃学了从温淼愈发心虚的表情中,温言川知道自己并未猜对:你总不能将天捅了个窟温淼能。他昨日趁夫子睡觉,将夫子的胡子剪了。提起此事温鸿便气不打一处来。温言川:…………夫子的山羊胡在温言川上学堂时就留了,爱惜的很。但不得不承认,温言川幼时也对夫子的山羊胡产生过想法,比如编个小辫什么的。温言川:下午随我去和夫子赔罪。温淼乖乖点头:好。温言川将白糖糕给他:去玩吧。谢谢兄长!温淼抱着白糖糕,扭着圆滚滚的身子,一溜烟跑没了影。正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一年前,温鸿称病辞官,彻底退出官场。温鸿胸怀坦白,不屑与门阀权贵同流合污,因此在官场上屡受排挤,为官多年一直得不到晋升。一年前大病了一场,干脆辞官赋闲在家。思及如今的朝中局势,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外有靖王虎视眈眈,内有门阀把持朝政。以一己之力荡清浑浊,犹如行于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温鸿眉宇间爬上忧虑,嘱咐道:我已不在官场,无法帮衬你。我知你心中抱负,然独木难支,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温言川点头:多谢父亲提点,儿子谨记在心。卫征明连抗三道圣旨,拒不回京。此事可是真的温鸿远离朝堂,很多消息得到的并不及时,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温言川点头:是。连抗三道圣旨,罪同谋逆。卫将军驻守北疆多年,乃忠臣良将,按说不会做出此事。温言川思忖片刻,我猜或许是受了他人挑唆。大燕以北生活着十七个游牧部落,各部落间联结紧密,被称作北羌十七部。名字长念着麻烦,通常只称呼前两字。北羌境内几乎没有耕地,只能逐水草迁徙。这样的生活方式从长远看并不利于发展。自己没有,就惦记别人的。大燕的中原沃野千里,因此北羌时常骚扰、进犯大燕边境。卫征明和十余万将士便是北疆安宁的守护者。挑唆卫征明与朝廷的关系,于谁最有利不言而喻。北羌此计倒是用的巧妙。只是,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一个满腔热血、忠心护国的人,心志是何等坚定,又怎会轻易受到挑唆温言川实在想不出卫征明抗旨的缘由。温鸿:你可听说过轩王温言川疑惑:轩王不是已经离世了轩王李茸在五位皇子中排行第四。当年先帝突然薨逝,皇位空悬,大燕一时间成了无主之国。北羌瞅准时机举兵进犯,北疆不宁,百姓流离。在其他皇子牟足了劲想将自己的屁股放到龙椅上时,当时只有十七岁的轩王竟主动退出了这场夺权之争,领兵四万赴北疆作战。然而刀剑无眼,这位以家国大义为重的轩王最终死在了战场上。享年十九岁,尚未及冠。轩王与卫征明关系甚笃,可同塌而眠。温鸿给了温言川一个调查方向,想知道卫征明为何抗旨,可以试着从轩王查起。或许能知道些眉目。温言川点点头,将此话记在心里。一见面就谈论政事,当这儿是朝堂啊。随着一道温婉的女声,一位妇人走进来。一袭绛紫色罗裙,姿容昳丽。温言川连忙起身迎上去,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娘亲。叶婉将温言川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确定没什么事后,开始挑起理来:回来了就直奔正堂,是不是将我这个娘亲忘了一嗔一笑,不愧是当年名动整个上京的花魁[1]。温言川才貌双全的貌,便是八分随了叶婉,二分随了温鸿。集两人所长,总之是个会长的。我刚到府门口便听到淼淼的哭嚎声,循着哭声就过来了。娘亲勿怪。温言川忙道。提到温淼,叶婉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貌不随娘,才不随父。真是叫人头疼。两不沾的温淼此刻正在房里吃兄长给他买的白糖糕,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顿时福至心灵:一定是他瘦了,身体变差了,午饭要多吃些。吃过午饭,温言川带着温淼去给没了胡子的夫子赔罪。和自幼接受严苛教导的温言川不同,温鸿对于温淼用的并非棍棒底下出孝子那套。就连剪了夫子胡子此等顽劣之事,也只是罚温淼跪在正堂里干嚎。或许是珠玉在前,知道再怎么管束温淼也不可能超过温言川。又或者只是长者单纯而本能的偏爱。温言川对此不甚在意。他与温淼差了十五岁,又不是两三岁,计较这样的事实在太过无趣。何况若不是幼时严苛的管束,他也不会成长为如今的模样。到了夫子住的府邸,温言川自报家门和来意,跟着引路的下人到了夫子的卧房。夫子从早上就没出来过,温公子请稍等。下人说完,走上门口的台阶,夫子,温公子带着温小公子来跟您赔罪了。过了有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句:进来吧。下人打开门,温言川带着温淼走进去。温淼按照温言川路上教的,一进去就噗通跪地上,双手合十:夫子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剪您胡子了。求您别生气了。温言川站在温淼身后,闻着屋里的烧鸡味,以及夫子嘴角未擦干净的油光,垂首隐下眼里的笑意。诚恳道:温淼顽劣,请夫子原谅。桃李满天下的夫子,私底下其实是个爱吃烧鸡的小老头。这点温言川早在上学堂时便知道了。但他一直没跟旁人说,单方面为夫子保守了秘密。夫子的山羊胡像被齐茬剪掉的韭菜,捋起来非常不趁手,但还是象征地捋了捋,好像这样能显得更有文化些。语重心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要多向你兄长学习。温淼一板一眼:温淼记住了,谢夫子教诲。若是无旁的事便走吧。夫子摆了摆手,一副很着急的样子,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温言川带着温淼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屋内,夫子急急忙忙从柜子里拿出剩下的烧鸡,边啃鸡脖子边感慨:能教出如此品性纯良之人,值咯!-温淼许久未见温言川,黏他黏得紧,兄长长兄长短地喊了一整天。晚上,等温淼睡熟了,讲故事讲的口干舌燥的温言川轻步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门口的叶婉压低声音:睡着了温言川嗯了声:娘亲也快去歇息吧。我让布店给你做了几件新衣裳,明日送到你府上。叶婉慈爱柔和的目光黏在温言川身上,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要不今晚在这儿睡你的房间一直有下人打扫。不了娘亲,我回府上睡。羽翼丰满的鸟儿注定要飞离巢穴。叶婉没强留:行,我让管家套马车送你回去。这次温言川没拒绝。温言川脑子里一直在想关于轩王的事,凭着对府邸的熟悉,乘着月色一心二用地往里面走。永远不能小瞧亡者对生者的意义。有什么事情能在轩王离世二十多年后仍旧让卫征明耿耿于怀甚至不惜抗旨。是早已知晓还是骤然得知看此情形,极有可能是后者。所以到底是什么事这世上与死无关的事,都称不上大事。一道声音冷不丁在脑海中响起,温言川猛地停住脚步。温言川停下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说这句话的人此刻正坐在他房间的屋顶上。